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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娘娘从何来

2001-02-07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女娲神话和其他古典神话一样,是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财富,是凝结民族感情的纽带。

●在一些地方,民间香火会的积聚香火钱,已经成为民间百姓的沉重负担;有一些地方,邪恶势力横行,民间香火会成为黑社会滋生的依托体,民间百姓苦不堪言。

●巫婆神汉向庙会管理者交足了管理费,便为所欲为,最突出的就是原来在传说中慈眉善目、端庄秀丽的女娲神像,如今被塑成形态各异的面目,有的就是菩萨像照搬过来。

“诵神曲”:岁末的一声叹息

女娲娘娘从南来,

头没有帽子脚没有鞋(xiái),

身披芦叶泪满腮,

全心全意修世界!

修下了那个星星修月亮,

修下了那个太阳照四方,

她修下那个五谷往上长。

修下大路行车马,

修下小路行人烟,

修下这黄河清又清,

一直修到汴梁城,

汴梁城里敲金钟。

修了三年修四年,

一修修了五年整,

修完道德修满功。

修好这世界功德满,

真心弟子来报应;

真心善人进高香,

南无(nàmō)哩佛呀佛三声……

在眼前这烟雾弥漫的世界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满面尘垢的妇女们唱着,唱着。烟雾散发着刺鼻的劣质香火味,熏得人头晕脑胀。她们在这虔诚的歌声中,忘记了一切,十分动情做着“神功”,歌唱着她们心中的女神,一个个摇头晃脑,涕泪交加。

这是河南省西华县聂堆乡的女娲城的古庙会上,我所亲临的一幕。

放眼望去,高大的女娲阁、女娲陵,都笼罩在烟雾中。在女娲陵前,有一幅几丈长的标语条,格外引人注目,红底白字,写着“天地四方全神女娲娘娘”,几个大字在寒风中晃动着,任庚辰年最后的风轻抚着、撕扯着。在这寒冷的风中,我分明听到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女娲:在民俗与迷信之间

女娲,是传说中的远古大神。传说她用泥土捏成了人和禽兽,又炼成五彩石补全坍塌的苍天,用芦灰铺平淫水四溢的大地,并斩断鳌足作为支撑天地的维柱。从此,天地便安宁起来。另外还有女娲创制笙簧等乐器、婚嫁等制度的传说,从不同方面显示出女娲创造世界的丰功伟绩。当然,人们都明白,神话是远古时代的产物,如马克思所说,是人类童年时代的艺术;它并不能等同于历史,而是原始思维的文化遗留物(insurvivals),构成民间信仰重要的思想文化基础。同样,女娲神话和其他古典神话一样,是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财富,是凝结民族感情的纽带。所以,在我们的神州大地上,许多地方都分布着女娲神话,以及相关的“神话遗址”。女娲神话也因而成为活在人民群众口头上,具有活化石般文化意义的活性神话形态,体现出我们民族悠久而丰富的文化。与之相关的民间古庙会,就是这种信仰的民俗生活表现。

这种信仰的存在本无可厚非,而问题在于这种信仰伴生着许多与贫穷、愚昧密切相联的丑陋的迷信———在许多地方,人们有钱修建庙宇,却无暇顾及乡村文明建设基地学校的危房修葺,孩子们在简陋的窝棚和露天空地上读书,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乡村文化的主流力量,因为民间古庙会等因素,重新由巫婆神汉控制,科学和民主遭到愚昧者的封杀。在一些地方,民间香火会的积聚香火钱,已经成为民间百姓的沉重负担;有一些地方,邪恶势力横行,民间香火会成为黑社会滋生的依托体,民间百姓苦不堪言。

曾有一位叫弗雷泽的英国学者,他曾经写过一本《魔鬼的律师———为迷信辩护》,证明迷信在现实生活中所具有的合理性。他更重要的一部著作是《金枝》。在这部著作中,他关于“巫术———宗教———科学”的解释,把巫术与科学等同起来。他不以为巫术作为迷信是与科学相对立的,不以为巫术同宗教一样是对现实世界歪曲的表现,及其对人们追求真知的扼杀和封闭。这种观点曾在学术发展中产生重要影响,至今仍有很多信奉和追随者。

有不少学者把弗雷泽的观点奉为圭臬。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当我们真正走进民众之中,去亲身感受那些活生生的民俗生活事项时,我们的心却如何也不能产生欣喜。面对眼前女娲城庙会上的众生相,我感到无尽的酸楚。

庙会现场(一):巫婆

这里的一切,我都不陌生,但我也并不感到亲切。16年前,我因为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来到西华,有人介绍我到聂堆乡的女娲城来看一看。那是1984年的冬天,正赶上古庙会,我在这里采集到许多传说故事,其中包括关于女娲氏的传说。之后,我又来过多次,看着当初由聂堆乡文化站干部解守明带人堆起的这座女娲陵越来越高,在一片空野中,渐渐造起了高大的女娲阁,女娲陵前还建起了高大的功德牌坊,整个庙会会场被承包给个人,成为女娲城村的重要收入来源。看到这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女娲殿中各自为“政”,巫婆神汉向庙会管理者交足了管理费,便为所欲为,最突出的就是原来在传说中慈眉善目、端庄秀丽的女娲神像,如今被塑成形态各异的面目,有的就是菩萨像照搬来,没有人论证,没有人干涉,只有烟雾缭绕。

到女娲神殿中是要交费的,即门票。把门的人满脸狰狞,恶声恶气,说他们是贷款修殿,收费还贷,即使是中央领导来,也要交费。我问他们根据什么来定门票价格,那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愿进就交钱,不交钱就别想进。进了地下神殿,一片乌烟瘴气,到处听到鬼哭狼嚎般地诵唱,有许多善男信女附伴,声称是女娲娘娘附会在他身上,因此说东道西,指点众人迷津。

有一位姓刘的老太太,看样子是香火会的一个小会首,她很熟练地同人打各种招呼。当我拍照时,她总是巧妙地抢镜头。她说,她在这里有好多年了,女娲娘娘夜夜给她托梦,灵得很;她能预测世间的各种事情,有许多人吃了她造的“神药”,都“药”到病除。所谓神药,实际上是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她将一方巴掌大的纸(或是白纸,或者是红纸、黄纸)折叠成一个漏斗形的纸筒,在空中挥舞一番,口中念念有辞,最后抖了又抖,将纸筒中的香灰、粉尘集中在一起,便成了她的“灵丹妙药”。在她的周围,还有几个徒弟模样的妇女,年龄在三四十岁,恭敬地听她说“法”。正说着,她的身体猛一抖,耸动几下肩膀,口中吐着白沫,跳起不知什么名堂的舞。我仿佛觉得像是“文革”中的“忠”字舞,一会儿挺胸向前,一会儿俯首向前冲;又像是霹雳舞,手脚并用,如同翻江倒海;忽儿如凶神恶煞,叫骂不止,忽儿如羔羊哺乳,百般撒娇,无限温柔。一个应当是儿孙满堂的老太太,如此作践自己,就是为了与他人相争,讨得几个香火钱。我看到她的身板异常硬朗,该是生产能手,却做这种勾当,我丝毫激不起同情、怜悯,只有深深地恶心。从衣袋中掏出两元钱,扔给她,挣脱了身,向他处走去。

庙会现场(二):“女娲娘娘就是品牌”

迎面挤上来一个青年人,满脸神兮兮的样子,在我面前猛伸出巴掌,只见其掌心用红墨水涂画成一个五角星,晃了几晃。他对我说,我看你是贵人,但你有恶运,家庭不和睦,遭小人暗算,我可帮你解除。我打量他一番,对他说,你从哪里学到的本事?他说,我是女娲娘娘的童子,下凡人间,拯救众生,百般困苦只要经我点化,就可化险为夷。我说,你真了不起,20多岁就有这样的本领,将来会更了不起,这比外出做生意、出苦力要强多了。他听出了我的话意,咧嘴笑笑说:现在都是这样,骗死人不偿命,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问他这样的人有多少,他说,大概有几十个,只是他预测得最准确。他接着说,预测一次根据预测项目收费,问人生者10元,问财运者20元,问官运者100元,各项不等,问者身份不同,收费也不同。他还举例说,思都岗村某某人家的牛丢了,他掐起指头一算,牛在道陵岗村头,人一找,果然找到。他还举例说,县高中有几个学生,曾找他预测高考,经他指点,都考上了重点大学。显然,他又忘记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我问他为何不出去挣钱?他说,挣钱太难了,有一次,他曾被人抓去在砖厂白白干了一年,分文不得;再说,挣钱也太累,这里有女娲娘娘显灵,女娲娘娘就是最值钱的品牌,好赚钱。最后他说他会看风水,口中说得唾沫乱飞。我真不明白,这对于女娲城的青年一代,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庙会现场(三):女娲娘娘能给公道吗?

女娲陵前跪满了人,有的往土中用手指抠什么东西,不时地往嘴中塞。有人告诉我,这是在“淘神药”,即女娲陵土堆中的草籽、虫卵,在民间传说中是女娲娘娘施舍给人的“神药”,格外灵验。猛然,我听到几个壮年男子也在哭,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他们想要向女娲娘娘讨个公道。其中有一个像领头模样的壮年,跪在女娲陵前哭得最凶,他哭喊着要女娲娘娘显灵,惩罚那些坏人;如果灵验了,他要连着三年来给女娲娘娘烧香、上供,还要在家连放三场电影。细问起,才知道这一群人是从项城县某乡来的。那个领头人模样者告诉我,刚种完麦子,乡里又要收款。他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知道中央有文件,老百姓可以拒绝交超出应交款项的一部分。结果,乡党委书记在全乡各自然村抽出身强体壮的地痞流氓,组成联防队,到各自然村强行拉走老百姓家中的粮食、家具。这位复员军人已经交完了所有应交款项,他只是口头制止联防队员的抢夺行为,却被联防队员带走,毒打致伤;他四处上告,却没有人管他的事。而且同村还有10多人东躲西藏,唯恐乡里派联防队员抓去毒打!说着,说着,他痛哭不已,大声痛骂乡党委书记强令老百姓种大棚,甚至把种大棚与教师工资相挂钩,害得许多学生无处读书。他说,他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也明白女娲娘娘是假的,但他哭天不应,哭地不灵,只好带着村里几个人,到淮阳太昊伏羲陵、鹿邑老君台和老子庙、西华女娲陵这几个地方哭一场,向大神们诉说心中的冤苦。

不知不觉,我也跟着他流起泪来。

女娲娘娘向何去:“诵神曲”中的忧思

女娲城依然烟雾缭绕。雪飘落在我的身上,我并不感觉到冷。这里有我许多朋友,其中有一位叫解守明的先生,他在西华县科委工作,曾组织“西华县女娲研究会”,走村串户,将科学种麦种棉的道理与挖掘和研究女娲神话传说相结合,他还亲手编了一本近30万字的《女娲神话传说研究资料》,受到广泛赞扬。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他们不活动了。女娲城庙会曾是现代科技和传统文化宣传的重要场所,现在,又成了巫婆神汉的天下。记得当年来这里考察庙会时,亲耳听到老乡亲讲女娲造人和补天的神话传说,心中格外激动。尤其是听人讲,民国时有土匪攻打女娲城,女娲派神兵神将打退了土匪,女娲城的乡亲都很自豪。女娲娘娘在民间百姓的心目中,既是庇佑他们的大神,又是他们道德行为的监督者,同时,也是他们的朋友。他们称女娲为姑姑、姑娘、奶奶、娘娘等名,独不称大仙、大神。这是女娲神话的一个特点。记得一位姓李的老教师对我讲过,说女娲补天,五彩石用完了,就用自己的血肉糊在天边,于是,就有了天边绚丽的彩霞。如今,女娲城庙会上听不到这样的传说了!我的耳边又响起了苍凉的“诵神曲”:

女娲娘娘从南来,

头没有帽子脚没有鞋,

身披芦叶泪满腮……

天色渐晚,女娲殿、女娲阁的灯都亮了。年迈的妇女们依偎在一起,她们放声歌唱着,在为她们的女娲娘娘“守夜”。她们相信,幸福,一定会来到的。

女娲城的风雪越来越大,我每迈一次脚都很吃力。

在我的耳畔正响着庄户人家的电视和各种音响声,有一位流行歌手正嘶哑着嗓子吼唱着什么歌曲,现代乐器伴奏着。但我如何也抹不去耳畔的“女娲娘娘从何来”这声声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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